张抗抗简历:
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66年初中毕业,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在农场劳动、工作8年。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毕业后,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委员、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
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5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集50余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张抗抗自选集〗5卷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全国鲁迅文学奖”,“全国首届女性文学创作奖”,“第二届女性文学优秀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多次获“东北文学奖”、“黑龙江省文艺大奖”“精品工程奖”“德艺双馨奖”,以及全国各类报刊、杂志奖。
北大荒的风云,北大荒的悲壮,是滋润我们这代人生命永远的泉源,我知道自己的笔永不可能写尽它。如今,当那时的焦躁苦闷哀伤渴求,如闪电、旋风般驰纵而后悄悄隐没在时光的尘土之后,真正沉淀在我记忆深处刻骨铭心的,却是荒凉寂寞的原野上一幅幅极辉煌极绚丽的大自然的图景。
一种真切天然朴实无华的美,常常在梦中、在沉思中,将我完完全全地笼罩包容,并与我的身心融为一体。
是的,我至今**难忘却的仍是北大荒的美。
风尘仆仆的拖拉机在颠簸了几个小时之后,把我们甩在一排低矮的茅屋前,面对四面围墙上残留的铁丝网和一路的荒凉,我们已心烦意乱、大失所望。然而当我们在先期到达的鹤岗知青的掌声中,别别扭扭地走进那黄泥土屋中,眼前顿时粲然一亮:屋地中央那排由各式各样的箱子搭成的“长桌”上,竟然放满了一丛丛鲜花。那些花是桔红色的,插在一只只大小不一的漱杯里,光彩照人,鲜艳浴滴。它的花瓣呈长勺状,上面有芝麻般的黑点点,花瓣向四周微微弯曲伸展,犹如一只只铮亮的铜号,吹出欢快的乐曲。那一刻,灰暗的屋顶、粗陋的墙壁也都因此而明亮、生动起来,充满了温馨与芬芳的青春气息。
记得我站在土炕前死盯着那些花,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野百合花。是那些鹤岗女青年为欢迎我们特地从甸子里采来的。因为它们柔嫩的花瓣无声的抚慰,那天晚上我兴奋得久久不能入睡。抬头望着月光一一簇簇百合花的倩影,觉得北大荒真是温暖而亲切,我终于来到了想象中的鲜花的草原。
果然夏天原野上的鲜花应有尽有。田边地头、甸子里坡岗上,野玫瑰、雏菊、罂粟、风铃草、金针菜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花儿, 那么大那么艳那么诱人,烂漫无边铺展到天的尽头,任人采撷。每天劳动收工时我总是落在队伍**后,抱着一束野花回宿舍,然后把脸埋进花丛深吸一口野花的清香,我对自己说,我一点儿不累,再累我明天也还要再去……那时候谁也没有漂亮的衣服,这五彩的花束暗暗为我们的心愿作了补偿——大自然的美无人能够抗拒。
第二年春天,我们园艺排的鹤岗姑娘们在连队门口整理出一小块花圃撒下了许多花籽。入夏便开出一片五彩缤纷的鲜花,深红紫红粉红还有雪白,有的花瓣上镶着一圈丝绒般的黑边,轻盈如蝶,迎风颔首。每天收工后在黄昏的暮色里,我总在花坛前徘徊不走。那是我记忆中见过的**美的鲜花。但突然有一日那花儿连同枝叶一起不翼而飞,只留下光秃秃一片花坛。我终于在厕所的深坑里寻到它们时,娇艳的花朵已淹没在污水中奄奄一息,那场景凄惨而触目惊心。有人哭着告诉我那花是连长拔掉的,因为罂粟是毒品不许种植。那些日子我去上厕所总是胆战心惊的,紧闭双眼不忍再往下看一眼。
矜贵的鲜花受到如此粗暴的摧残,为此我难过了好几天,心里蒙上了一层无法驱去的阴影。我一直不能原谅那个连长,就算因为“毒品”,他也该等到花儿凋谢了再处置它们,他为什么不让我们把花儿埋掉却要采取那么恶劣的做法?他真的那么忌恨美么?
然而美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当春天甸子里的杨柳爆满毛茸茸的嫩芽、当秋天的屋檐下挂满金灿灿的玉米、当冬天的冰凌花在窗玻璃上勾勒出一座座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我总是怀着由衷的欣喜为之深深感动。我至今仍记得自己端着脸盆去夏天的小河边洗衣服,久久痴迷地望着晚霞在天边变幻的奇妙云彩而忘乎一切,让小蚊子咬叮得满身红肿;一个深夜里加班装运砖瓦,眼睁睁就看着黑暗的田野上弥漫起一片浓浓的白雾,那雾缓缓地涌过来涌过来,终于把我温柔地裹住,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却犹如亲临琼楼玉宇,恨不得轻歌曼舞起来。那一年冬天我在小兴安岭一个林场清林,我常自愿担负夜班添火烧水的工作,只为了在晨曦中轻轻踏雪走出帐篷,寻着白雪地一串串项链般的小动物的足印儿,倾听着山谷里的积雪冻冰发出的咔崩咔崩的响声,用铁桶砸开山脚下结一层薄冰的泉眼,满满地舀上一桶冒着热气的清泉水……
就是那一年冬天,我在没膝的雪地里采回一束孕满了花苞的鞑子香,把它插在一只空罐头瓶里。帐篷里没有阳光,半个多月后,它竟然用尽力气开出了一朵粉色的小花。帐篷里所有的人都来观赏了这朵花。大家都说果然鞑子香是不怕冷的。巧的是,就在紧挨这花儿的近旁,用来支撑帐篷的桦木杆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一枝淡黄色的枝杈,大家说果然山里的树生命力强。它们一红一黄,如日月交相辉映,为暗淡乏味的帐篷生活增添了生气与希望。
几年以后我们陆续离开了那些地方。离开了我们曾经流血流汗流泪、痛苦与欢乐交织的土地。无论我们曾经多么厌恶、憎恨,甚至咒骂过它,我们心中却留下对它千丝万缕的眷恋。尽管后来我到过祖国和世界上许许多多美丽的地方,但在我心的深处,我将永远固执地认定北大荒是**美的地方。这种美决不是供人欣赏玩味、超凡脱俗的美,而是叩击你心扉、使你为之震撼、为之颤栗、为之慑服的美。它既不喧嚷也不做作更无炫耀,它默默地存在,只为发现它、热爱它的人而呈现。正因为在那参与了美的无数次瞬间的交流中,渗透了我们内心**真挚的情感,我们才会觉得唯有这美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它属于我们苦难生活的一部分。
也许从那时候我已感悟到,既然我们还有力量发现美、创造美,我们就有力量好好生活下去。